横渡死亡之海(二)


                              2号洪峰


      坐骨神经开始疼了,真讨厌。虽说NIKKO 的帐篷隔潮性能很好,可湿得踩下去就渗出一汪水来的河滩,还是把我在陕北睡凉炕落下的毛病给勾起来了。打开手电看看表,刚凌晨3:00。外边有人说话走动,我喊了一声:“涨水了吗?”

      自从开漂以来,我们一直在担心着2号洪洪峰的到来。出发前,多年从*原气象研究的队长告诉我,0 ℃层在海拔5500米以上,连续几天,必有洪峰。

      事实上,我们是在1号洪峰过去、2号洪峰到来之前下水的。7月中旬1号洪峰下来时,玉龙喀什河渠首工程的流量达到每秒914立方米,我们出发时已降至每秒700多立方米,仍在年平均流量的100倍左右。

      一连四天都是赤日炎炎,白天水面上的气温高达40℃上下,这种晴好天气意味着昆仑山的冰雪正在大量融化,很快就会形成新的洪峰。但是,2号洪峰什么时候会下来?它有多大的能量?是有利于我们的漂流还是将给我们带来麻烦?由于进入沙漠后我们再也不可能得任何来自到上游水文站的水情通报,这些问号始终盘桓在我们心头,搅扰着我们的神经。

      出发前,我在报社图书馆借了一本小册子《一个神秘世界的见闻》,书里对塔里木河的洪水的描写让我胆颤心惊。作者哲中写道:“滚雷般的响声渐渐临近,像千军万马迎面扑来。忽然,河面猛地升高,洪峰像一条腾空而起的巨龙,从上游河面上摇头摆尾地游过来,浪头山似地往前翻滚。大地震得我脚心都感到疼痛。森林好象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徒,摇摇晃晃。树枝互相撞击的声音,树叶落地的声音,鸟儿惊飞的声音,野兽奔跑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我感到脚面发凉,低头一看,洪水已漫过河岸,淹到了我站的地方。我想上树,树身摇摆得厉害,爬了两次未爬上去。我跟着野兽跑了起来,一刻也没有犹豫。我想,它们熟悉森林地形,不会把我带到洼地让水淹死的。”要不是那些野鹿、黄羊、狐狸和野驴,作者真怕是在这场洪水中在劫难逃了。

      和田河的洪水会不会也这么厉害?如果半夜2号洪峰下来了,我们来得及收拾东西逃跑吗?几十年过去,这里的胡杨林已变得十分稀疏,野兽也没了,高大的沙山都远离岸边,我们该往哪儿跑啊?再说,就算我们的人能跑了,船只和物资又怎么办?没了船和装备,我们不成了沙漠里的流浪汉,连要饭都没要,该怎么走出沙漠呢?

      第一天由于中午才下水,开漂以后又颇为不顺,没能完成预计的漂流计划。直到天已经开始黑了,江征队长在一片河心沙洲上发现一棵枯死的沙枣,才决定停下来在此宿营。说实话,出发之前,苦和险我都想到了,就没有想到累,我以为整天坐在船上消耗不了多少体力。谁知道在烈日高温中折腾了一天,搬运物资、划桨拖船,竟把我累得半死。队长一说“宿营”,我真想上岸一屁股坐下不起来了。可是队长命令把所有物资搬上岸,把船只也尽可能地拖上河滩。他是害怕半夜里2号洪峰突然而至,像强盗一样将我们打劫一空。我只好咬着牙,和男队员一起一趟趟地  过泥水,把已经打进船舱的河水泡湿了的背囊、食品搬了上来。

      天边的晚霞就要消失了,放眼四望,迷朦的暮霭中除了涛涛流过的河水和两岸连绵的沙丘。没有炊烟,没有村落,也没有树林。在长满芦苇和骆驼刺的营地上,大家摸着黑忙碌着。江征队长用斧子费劲地劈开那棵被洪水泡过的沙枣,今天的晚饭就全靠这点柴禾了;路老师在挖灶支锅;小吕花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把汽灯装好点燃;王维吞了几片抗菌素对付发炎的淋巴,带着我们几个新手平整营地搭帐篷。

      五顶帐篷搭成一圈,我和阿乐姐蓝色帐篷的在最中间。其实这种保护措施并没有实际意义,顶多给我们点心理上的安全感。队长说:“陆记者,以后你想采访谁,就把你的帐篷搭在他的帐篷旁边。”我心里暗笑,这不和过去中医隔着帐子给女人把脉差不多吗?不过今晚我可是谁都不想采访了,我实在太累了,一句话也说不动了。

      半夜12点终于开饭了。柴禾太湿,水没烧开,只好拿温吞水愣泡方便米饭吃。饭硬得像砂粒,嚼得腮帮子生疼,我足足用了40分钟,才把这碗“米饭”咽了下去。进了沙漠,每天三顿并成两顿,何况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必须得好好补充能量,再难吃的饭也得咽下去。     “男队员轮流值班观察水情,两小时换一个人。”吃完饭,江征队长给男队员挨个排了班。

      对女士的照顾,我领情了。我不敢不要这份照顾,第一天就快累趴下了,不好好休息,恢复体力,以后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难受不说,还要拖大家的后腿。我把背囊扔进帐篷,爬进去掏出睡袋,一抖,睡袋竟滴下水来。白天漂流中,浪头不断打进船舱,舱底都是水。明天可得“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能把背囊放舱底了。

      我躺在潮湿的睡袋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踏实,几乎每一次叫人换班我都能听见。鼾声在周围的帐篷里此起彼伏,也不知是哪位先生发出的。这声音让我越发放心不下。白天漂流这么累,夜里一个人值班能顶住吗?要是洪水突然下来了,他们睡着了没发现怎么办?

      睡不踏实的并非我一人。江征队长头一天就开始做恶梦,梦见洪水下来把我们的船漂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的漂流中,我们几次遇到维族老乡,都是成群结队,扛着铁锹。一问,原来是去修堤防洪的。今年的1号洪峰来势凶猛,冲毁了许多水利设施,沿河损失极为惨重。这两天老百姓又接到上边通知,说2号洪峰马上就要下来,要求做好抗洪的一切准备。

      看来,真的有个2号洪峰要到来了,今后的几天里,我们将在沙漠中与它遭遇。

      漂流的第三天下午,所有的居民点都甩在后面了,我们进入了沙漠腹地的无人地带。

      挺拔的白杨树不见了,两岸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灰叶胡杨林和大大小小的沙丘。偶尔看见水里站着一两只羊和老鹰。我很纳闷,它们在水里干嘛?后来才明白,即使是已经适应了沙漠气候的动物,也难以抵御盛夏的炎热,只有把自己泡在水里。

      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道道黄色的旋风垂直地挂在空中,在远处的沙漠上游弋。有时它们的颜色很浅,摘了墨镜才能看得出来。

      “嗨,它们会不会刮过来啊?”我真担心我们的小船会被这些黄色的旋风吸走,抛到沙漠这个大烤炉上。   

      “这是尘卷风,比龙卷风要弱些,是地面热辐射造成的气旋。不过不必担心,胡杨林、湿河滩与河面形成了一个小气候,比沙漠里的温度低,尘卷风一刮到这里就会削弱了。”江征队长说。

      虽然气温很高,但在水面上的时候,还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主要是因为这里气候干燥,一出汗马上就被蒸发了。只是灼热的阳光和河水的反光,很快就给我们的皮肤上了“色”。我们坐在船上,把一切能捂住的地方都捂住了。阿乐姐准备最为充分,带了不少蒙面用的纱巾,一会儿是蓝色的,一会儿是黄色的,一会儿是黑色的,一会儿又是虎皮斑纹的,好象在做纺织物防晒的实验。她说回去后马上要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她不希望被人当作“乡下来的”,所以才特别地加以防护。我虽然也有在和田专门购置的纱巾,但总觉得它会妨碍操桨,只偶尔把它围在脖子上。我唯一的防晒武器是出发前买的SPF值15的玉兰油,学着阿乐,每天厚厚地在脸上涂一层。江征队长拿烟盒里的锡纸做了个“鼻罩”,保护住脸部制高点,免得像93年那次被晒开了花。这面饰虽说十分难看,倒也非常管用。头天下水不当回事穿着短短袖衫的吕仁舟,很快便可以赤红的胳膊上撕下大块大块的皮来。而钟嘉鸣和耿侃,大家都笑着说他们可以去做“我只用黑人牙膏”的广告了。

      第三天傍晚 8:30,我们在右岸发现一片非常清澈的回水湾,湾旁的沙丘上还有胡杨林,便决定在此宿营。终于能在天黑之前搭好帐篷,能睡在干沙子上,能喝上开水、吃顿热面条了。

      “今儿可真幸福。”尽管林子里蚊虫飞舞,空气闷热,我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咱们已经到达塔土朵依,左岸的沙漠大概就是阔什拉什,阔什拉什西面应该就是喀拉喀什河。明天估计有个把小时就能到达两河口了。”我指着地图对队长说。

      下水那天 GPS(卫星定位仪)就不灵,它本来应该可以捕捉到七至八颗卫星,这样我们就能测出纬度、经度和海拔高度。但不知什么原因,它只捕捉到崐两颗卫星,因此无法确定我们所在的确切位置,于是便只有依靠地图了。那摞厚厚的地图,是10万分之一的,每一座沙丘、每一棵树都标得清清楚楚,可那是五十年代末航测、六十年代初绘制的。如果是别的地方,可能还有极高的参考价值,可这里是沙漠,四十年的光阴足以使这里的地貌面目全非——没有沙丘的地方出现了沙丘;河流可能改道;河心岛会被淹没;胡杨林也会衰败枯死。每当队长问我漂流了多少距离、到达什么地方的时候,我只能根据时间和地貌,连懵带猜地给他个答复。

      关于两河口,有一个传说。《庄子·天地篇》说:“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有人考证“赤水”即为和田河。据说黄帝沿赤水回中原时,途中不慎将随身携带的一枚玄珠丢失。大臣沿河寻觅,结果发现丢失玄珠的地方长出三棵“如柏,叶皆为珠”的大树,其珠叶“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此地就是古称“珠泽”,今名阔什拉什的地方。

      两河口往北50公里有一条山脉,叫做麻扎塔格。附近有石油勘探队,接应队员韩北沙将在那里与我们会合,以便使我们得到二次补给。从和田到麻扎塔格,按河流中心线算是180公里,预计三天半可以到达。也就是说,7月30日,我们一定要赶到麻扎塔格,与北沙会合。

      在2号营地、3号营地,耿侃、韩维春、、路老师也一个个像江征队长一样,做起有关洪水的恶梦来。半夜里常有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直到在茫茫夜色中看清楚船还在岸边,或者用手触到冰凉潮湿的沙滩,方才从恶梦中醒来。

      看来弗洛依德是有道理的:白天,大家的紧张心理都被意识管着,轻易不表现出来,一个个都作出英雄好汉的模样;可到了夜里,意识的闸门一松,它们便不由自主地通过梦境释放出来。后来我们称这些症状为“漂流综合症”。

      第四天一早,为了省时间,大家中西合璧地吃了些牛奶咖啡泡馕饼子。上路前,队长命令每人领一罐健力宝,说:“今天中途不再停船,天黑前一定要赶到麻扎塔格。”拿着健力宝,我感觉就好像给要赶长路的牲口添料一样。

      可是出发后过了三个小时还没见两河口的踪影。我知道昨晚的宿营地肯定搞错了,它不是“塔土朵依”,而可能是“奥特卡西蒂”——一个同样伸出右岸的大夹角。

      “这就叫宽谷曲流。当河谷非常宽阔的时候,河道往往来回弯曲。”江征队长告诉我。两河口之前的这段河道蜿蜒曲折。我们时而向着东北方向前进,时而又折向西北。太阳一会儿明晃晃地在我们前面照耀,一会儿又热辣辣地晒在我们背上。一片树林过尽,河道就转一个弯;拐过左边的夹角,右边又是夹角。也许是河水正在回落,我们的漂流速度似乎越来越慢。漂啊,漂啊,九个小时过去了,我曾经预言“个把”小时就能漂到的两河口,还藏在大漠深处不肯露面。每当右岸的树林断开,我都为之一振,以为“珠泽”到了,以为喀拉喀什河就要从缺口中出现。可漂近一看,才知道不过是一个小岛把河水分开罢了。   热风裹着细小的砂粒扑面而来。从头顶直射下来的阳光,使两岸的景色变得单调没有层次,不断重复的划桨动作也让人感到心烦意乱。河面上,歌声没有了,编队散乱了,录音机里的“施特劳斯”也刺耳起来。

      下午16:00过,右岸的树林再一次断开,并且很长时间都没有接续上。地理学家耿侃马上依据地形作出了判断,两河口到了!果然,一条宽阔的大河从西南方向的沙漠里迤逦而来,流过三角形冲积滩,和从东南面而来的玉龙喀什河交汇了。它就是发源于喀拉昆仑雪峰上的喀拉喀什河!

      在和田绿洲,喀拉喀什河水被更多地开发引用,混入大量灌溉尾水,因此两河口的河水“泾渭分明”:东边是青灰色的玉龙喀什,西边是黄褐色的喀拉喀什。我们沿着这条分界线向前漂流了一两公里,才渐渐分不清彼此了。回首眺望,喀拉喀什河宽阔舒展、气派大方的河身,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为荒凉的沙漠平添了一种华贵的色彩。在来到“珠泽”之前,它一定也走过了曲折的路程。

      现在,两条河的能量合二为一了,我们进入了和田河的主干。河面变得极为开阔,河道笔直,水流浩瀚,流速明显加快。在“宽谷曲流”中腻味了大半天的我们,突然获得了“乘风破浪”的感觉,真让人兴奋!颠簸在一个又一个波峰浪谷中,看着黄色的河水飞快地从舷边逝去,我盘算着,也许今天还能漂到麻扎塔格?

      黄昏时分,一条扁长的浅灰色阴影出现在右前方。“是麻扎塔格!”队长高兴地叫道。“咱们抓紧时间,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那里。”

      我们打起精神奋力操桨。可是不对呀,阴影的颜色怎么越来越深,还有点发绿?麻扎塔格的山体不是红的吗?

      原来我们被一条林带欺骗了。眼看太阳无情地往地平线灰蒙蒙的雾气中掉下去,我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到不了麻扎塔格了。队长似乎不甘心,太阳落下后,他仍一声不吭地在前边划着桨。

      到和田以后我才知道,因为经费紧张,探险队没有远程通讯设备。我们下水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外界都不会知道。在“进去出不来”的塔克拉玛干里,我们是孤立无援的。现在,我们没能按计划赶到麻扎塔格,韩北沙一定万分焦急。江征队长也急,他担心北沙会设法寻找我们,这样一来,就难免不打乱下一阶段的漂流计划。

      “今天无论如何要漂到麻扎塔格,就是我一人划条单船也要赶到。”在船上,队长几 次发狠地说。

      天色越来越暗,后面的船还没跟上来。“不是汽车轮胎号”和“沙漠水手号”两条单人操纵的69式橡皮舟,被大浪急流折腾坏了。两位船长左右开弓,不停地划桨,也无法在波浪中控制住小船,于是便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失去对讲机后,我们只能哨子和烟花与他们联络。但水声淹没了哨声,烟花懒洋洋地腾起三四米高就熄灭了,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沙漠水手号”跟上来了,那位“水手”脸色发白,眼角发红,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我抓住缆绳,把钟嘉鸣的小船拴在了我们的“少年梦幻号”上。

      前面看不见有沙山,再不宿营天就要黑尽了,队长终于命令停船。我们上了岸。这片滩头一定被1号洪峰结结实实地泡过,踩上几脚就变成了沼泽,实在不适宜宿营,可也只能将就了。          

      “不管是我军,还是苏军、美军条例都规定,即使是在作战时也要让战士每天吃上一顿热餐。”军人出身的钟嘉鸣嘟囔着。数天来他一直向往着能用热水刮刮脸和美军的“军用澡盆”,因此我送了他个“美国兵”的外号。

      路老师拣来干柴烧了锅水。火不旺,他用给船充气的打气筒当风箱,“呼呼”地往里输送空气助燃,总算对付着把水烧开了。   

      在漂流了13个小时、距早饭16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如钟嘉鸣所愿的吃上了一顿热餐——开水泡馕饼子和方便面。吃完已是凌晨 1:00了。算算离天亮还有五六个小时,大家决定还是搭帐篷睡觉。

      队长照例在水际线上插了根棍子作为标志,以测量是否涨水。

      已经连续四个晴天了,2号洪峰会在今晚下来吗?也许,它正像蒙面强盗一样,在黑色夜幕的掩护下,尾随着我们的航迹追踪而来?

      尽管我们的营地远离河岸,尽管仍然有男队员轮流值班,尽管今天是漂流时间最长、消耗体力最大的一天,我还是睡不踏实,每隔一个小时就从睡梦中惊醒一次。每次惊醒,我都要支起耳朵来,仔细地分辨外面的声音。   

      夜里,果然涨水了。河水很快就没过了水际线标志。队长在新的水际线上又插了一根棍子,不多久河水又没过去了。一连三个水际线标志均被淹没,水面在几个小时中至少上涨了25厘米。毫无疑问,是2号洪峰的前锋到来了。

      钟嘉鸣在睡梦中被水声“震”醒,听到河水发出不同寻常的咆哮,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爬起来冲出帐篷,直奔河边去拖船。黑暗中,他发现船上有人。原来江征队长一直没睡,他一边守着发电机给电瓶充电,一边监视着不断上涨的河水,一次次地把船从水里拖到岸上。

      我最后一次醒来时快七点了。新疆的天亮得晚,外边还黑乎乎的,我睡不着了,就走出帐篷,来到河边。

      河面发白,涛声震耳。昨晚河滩外面有一道天然的“防波堤”,隔开主流和岔流,现在那里已经是白浪翻滚,主流、岔流汇成茫茫一片了。

      清风晨雾中,和田河已不再是“宽谷曲流”时那副庸懒、从容、不紧不慢的样子,而变得急躁、莽撞、生机勃勃。在望不到对岸的浩瀚河面上,波涛翻滚追逐,好像成千上万的壮汉手舞灰白色的旌旗,齐声呐喊着朝下游席卷而去……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特混舰队”将在2号洪峰的大浪激流中前进了。我们能够驾驭它吗?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

      到了年底,我们从肖塔水文站获悉,这一年,和田河的径流量和水位,都是从1961年有水文记录以来最高的。我们赶上的至少是三十年一遇的大洪水。当我用电脑画出流量的曲线图时,2号洪峰那突兀而起的陡峭波峰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它一直在后面紧紧地追逐着我们。就在我们到达肖塔的第二天,水文站记录到了1994年的最大流量——每秒910立方米,而1号洪峰到达时每秒680多立方米的流量就已经冲垮了和田河尾闾的水闸。  

      险哉,“沙漠之舟”探险队;幸哉,“沙漠之舟”探险队!

   

坟墓山接应


      早上 7:40饿着肚子离岸。天空灰得像一块脏抹布。东边的地平线上看不到太阳,只有一片宽宽的暧昧的灰雾。当太阳吃力地从灰雾中爬上来时,又被浮尘抹去了往日的鲜艳和亮丽,就像一只失去了光泽的瓷盘,凛然地挂在遥远的天际,冷漠地注视着大地上没有生机的沙海。灼热的空气中飘浮着沙尘,看不见却能嗅得着。

      整整四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麻扎塔格的影子。

      会不会因为能见度差,我们漂进了岔流,,错过了麻扎塔格?望着空阔河面,我心里一阵阵惶恐不安。

      到和田的第二天,队长就命令我和韩北沙上街去找石油队的人,好把部分补给运到麻扎塔格。我们上街走了没多远,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绿色的奔驰牌沙漠车。北沙说:“陆小娅,真是托你的福啊!”

      沙漠车司机小冯是个非常豪爽的小伙子,去年就听说过“沙漠之舟”探险队漂流和田河的事,因此满口答应帮我们的忙,说好28日他从墨玉县回来就带着北沙和补给进麻扎塔格。   

      今天已经是31日了,是预定韩北沙从麻扎塔格撤离的日子。撤离沙漠后,他将和司机李新民驱车赶往沙漠北沿的阿拉尔,在那里重新与我们汇合。队长说,如果我们不能与北沙接上头,不能得到二次补给,那么下一段的漂流光靠罐头、馕饼子和方便面,没有西瓜和蔬菜,会影响我们战斗力的。

      可是,我们现在还没见到麻扎塔格的影子。摘下墨镜,河面像一块熔化了的巨大水银,白亮白亮的,刺得眼睛生疼。热风把细沙吹在脸上,吹进脖子,粘在身上。水面气温已达42℃,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像被小针扎着似的。江征队长取出望远镜,一遍遍向着远处搜索。

      12:20,一片高大的灰色阴影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左岸冒出来。似乎是一瞬间有人用画笔刷了几下,山岩的皱褶就凸现在阴影上。

      “是麻扎塔格,没错,你们瞧那上面的古堡!”队长叫了起来。

      麻扎塔格山脉像一把利剑,从西北向东南直插进沙漠的腹地,在和田河西岸折断了锋尖。它的西段叫罗斯塔格,意思是妖魔山。东段麻扎塔格,意思是“坟墓山”。相传在公元11世纪的宗教战争中,有一个叫玛江汗的和田佛教徒暗中为伊斯兰教军队传送情报,发现后被处死。伊斯兰军队占领和田后,在这里建起圣徒墓,供人凭吊,因此得名“麻扎塔格”。麻扎塔格的末端分为南北两条山脉:南面的一条由泥岩和砂岩构成,呈红色,上面有公元七世纪吐蕃人修建的戍堡和烽燧。北面的一条是白云岩,呈白色。两山相距不到百米,好像茫茫沙海中两排迎面而来的巨浪,在这里撞击、凝固了。所以当地人又叫麻扎塔格为“红白山”。   

      远远望去,红山南坡上的皱摺是几条刚劲凌厉的斜线,就像男人脸上的刀疤,非常刺目,和山脉整体的柔和形成了鲜明反差。也许,这是造物主刻意创造的吧,它要让这沙漠中唯一的山脉多几分严峻和阳刚,我想。

      麻扎塔格脚下曾是去年“沙漠之舟”探险队的出发营地,阿乐姐告诉我,那是片很美的河滩。可今年,这里却是一片沼泽,他们宿营过的河滩已经被洪水刷掉,连影子都没了。

      山上山下阒无人迹,只有无情的太阳洒下一片明晃晃的烈焰。北沙在哪里呢?他不可能一个人整天等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们没有电台,怎么才能知道他已经到达石油队营地,又怎么和他取得联系呢?

      原来,韩北沙和队长约定,他到达石油队后,将搭石油队拉水的车到麻扎塔格,把接应我们的办法埋在山下总参测绘局的 GPS水准点之下,那是一块半米多高的石碑。现在,队长带着我们几个人,上岸去找那个水准点。

      岸上长着芦苇和甘草,十分扎脚。我的塑料凉鞋已经被“河神娘娘”收了一只,阿乐姐借给我她的夹脚拖鞋。谁知一脚踩下去,拖鞋就被泥滋住了,使劲儿一拔,鞋带就断了,我只好光着脚在泥泞中跋涉。江征队长压根就没打算穿鞋,他把旅游鞋挂在脖子上,说是“赶巴扎”。相传过去贫穷的维吾尔人赶巴扎时把靴子挂在脖子上,只有进了巴扎才穿在脚上,一出巴扎便又脱下来。吕仁舟扛着摄像机紧紧跟着队长,不一会儿汗就透了脊背。岸上的气温,要高出水面十几度,因此一离开水面,马上就像进了火炉,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开那能把人的血液烤得粘稠、把人的肌肤烤得干缩的太阳。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坟墓山”这地方有点神秘。“那个GPS水准点到底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被水淹了?要是北沙埋的条子叫水泡了,我们上哪儿找他去?”凭着女人的直觉,我感到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化发生了,我们不可能按照原来的约定与北沙取得联系。

      我边吃力地在泥淖中跋涉,边东张西望。忽然,我看见河边有个灰色的沙丘,上面插着两根棍子。“这是人为留下的痕迹,一定是韩北沙做的标志!这家伙真聪明!”

      我顾不上沙子烫脚,光着脚就爬上了沙丘。果然,一根木棍的头上用皮筋捆着个装纸巾的小塑料袋,一碰,已经晒化的皮筋就断了。取下塑料袋,里面是一张从“中国探险协会”信封上撕下来的小纸条,上边是两行很帅的字:

      各位船长和水手们:我已按时到达。水大,车过不来,请到山下河边有标志处接应。

      祝顺。

      我乐了。没想到,九十年代我们还要用杨子荣的办法接头。想起小时候做过的军事游戏,到今天竟派上了用场,还真得感谢老师呢。可这条子是哪天写的?底下没有日期。我们比原计划晚了一天,北沙和石油队的车还能来此接应吗?

      看来男人还是粗心,我正嘀咕着,耿侃又在泥地上发现“同志们辛苦了”几个大字和箭头。队长循着箭头向山脚下走去。果然,他们发现远处停着石油队拉水的车子,可是没有人。刚刚走近,只听一阵轰鸣,一辆绿色的沙漠车卷着沙尘驶来,韩北沙蓝帽子一闪,从车里跳出来。

      “我28日就到石油队了,已经到河边接了你们四趟,真担心你们出事啊!”北沙边走边喊。

      原来洪水冲坏了石油队的蓄水坑,也冲坏了道路,冲倒了GPS水准点,北沙只能请石油队的司机每天绕道到麻扎塔格,再趟过齐腰深的水到河边来接应我们,一来一回就是上百里路!

      队长留下王维、钟嘉鸣、路老师在麻扎塔格下建立5号营地,然后让北沙拉着阿乐、韩维春拉着我,在丛林中趟过数百米的泥水上了沙漠车,去石油队营地休整、采访。

      我从来没坐过这么气派威风的车子。这种德国产的沙漠车,马达一响,好像飞机的发动机轰鸣,而喇叭呢,宏亮得像轮船的汽笛!它的轮子近一米高、半米宽,据说一个就重 400斤,丢在沙漠里也没人能拿走,当然这是为了防止陷进沙子里而专门设计的。   

      “陆小娅,漂流的味道怎么样?”北沙问我。

      “今年水大,搓板浪吓得我够呛。”

      “别着急,一会儿再让你尝尝另一种浪的味道。”

      司机小冯把车开得飞快。沙漠里哪儿有什么路,车子在大大小小的沙丘上翻上翻下,我们就像笸箩里的元霄一样滚来滚去,和在水里过搓板浪没什么两样。幸亏驾驶舱里前后左右都有扶手,顶篷和四壁全是软衬,不然下了车一定是头破血流、“面目全非”了。据说,夜里坐沙漠车,除了司机,没有不晕车的。

      “沙漠宾馆到啦!”在高大的沙山包围中,钻井队的井架露了出来,不远处是石油队营地,一座座野外生活用房像集装箱一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俨然一座沙漠城堡。

      赶紧穿上鞋下车。地表温度有六七十度,再光脚,岂不成了“烤鸭”?

      过了五天野人般的生活,我们又遭遇了现代文明。这里居然24小时有空调和热水!

      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脱下衣裳,我发现自己的两条腿上全是大片的青斑。这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明白,也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磕碰过。

      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没想到竟把我洗瘫了。热水把我几天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和肌肉松弛下来,我浑身发麻,疲惫得连筷子都拿不动,勉强塞了几口饭。回到宿舍,挣扎着拿出笔记本,写着写着,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已是黄昏。北沙已经跟着沙漠车撤离石油队,去完成下一步的接应工作。我们走出石油队的营地,爬上北面的沙丘。

      夕阳下的大漠温和柔美,高大的新月形沙丘错落起伏,一座座铺向天际。这里没有胡杨,没有红柳,连骆驼刺也几乎看不到,干旱扼杀了一切绿色的生命。除了天空,只有沙海黄色的波涛构成曲线生动的图案,塞满你的视野,单调得让人心悸又让人心醉。

      沙丘的阴影不再像下午时那样黑得生硬,而成了一片片惆怅的浅灰,轻抹在土黄的底色之上,在单调中又搀进了一份忧郁。

      像大多数的沙漠落日一样,今天的太阳也不是金红的,地平线上没有如血的晚霞。发白的太阳在西边遥远的沙丘上收敛起白日不可一世的光焰,就悄悄地滑进那片朦胧的灰雾中去了。

      沙海之中的石油队营地,在暮色里像群山环绕的古堡一样,越发显得寂寞和孤独。

      这是令人伤感的景色。

      这是使人思乡的时刻。

      远处的沙包上,一只狗在吠着。

      就在这没有生机的“死亡之海”里,却埋着黑色的宝藏。据地质勘测,塔里木盆地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分别占我国油气资源储量的1/7和1/4。

      是谁,在沙海里发现了宝藏?又是谁在沙海中发掘这宝藏?

      麻扎塔格作证:1956年,第一支闯进塔克拉玛干的地质小分队,就曾挺进到这里,它的队长叫杨兆宇。

      从那以后的近40年里,一支又一支石油物探队在没有人迹的茫茫沙海中探察勘测,终于发现了塔北、塔中两个巨型构造带和轮南、轮西一批大型构造,探明了轮南等9个整装油田。为此,仅石油物探工作者就有44人被大漠吞噬了生命。

      “你们是大探险,我们是小探险。”在麻参一井,井监夏世明这样说。在这里工作的四川钻井公司6087钻井队,已经在塔里木盆地转战五年了。去年11月,他们来到麻扎塔格。这里是塔克拉玛干腹地,离最近的县城有200多公里,四周全是沙漠。由于交通不便,他们只好将两个月一次倒班轮休改为三个月一次。最初被推土机推平的钻台和营地,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又堆起了沙包,沙子直埋到窗上。就连我们吃饭的餐厅里,也可以看到门缝中刮进来的一大堆沙子。平时钻井队都是到和田河边去拉水,今年洪水冲坏了道路,队员们只能喝咸水,许多人喝得直拉肚子。       

      这口井打到3750米的时候,出现了油气显示,大伙儿高兴坏了。可再往下打,油气显示又不见了。石油队的小伙子们已经接到命令,他们就要千里转战,搬到新的井位去。他们在麻扎塔格山下留下了青春的喧闹,留下了咸咸的汗水,留下了生命的一个片段。

      多少年后,他们会对子孙说起这里吗?说起沙海中的能把人烤干的太阳,说起和田河回水湾里的鱼,说起麻扎塔格上的千年古堡?还说起有那么几个男男女女,乘着橡皮舟漂到了沙漠里,给他们带来一点惊喜?

      第二天,告别石油队,我们回到了麻扎塔格山下。

      红山的北坡像鱼鳞般布满了风化的岩石。我们爬上去,悄悄地走近千年古堡。公元七世纪,吐蕃人从羌塘高原下来,翻过昆仑山,占领了和田绿洲,在麻扎塔格建起了这座要塞,以防北方民族顺和田河南下。一层红土、一层胡杨枝子夯起的城墙里,已经空无一物;在山顶上突兀而立的烽燧,不知何时熄灭了狼烟;城边的灶坑里,红色的陶片似乎还留着余温。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吗?戍守的将士们怎样送走大漠中一个个孤寂的黄昏?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这里变成了一座死城?摸着断壁残垣,耳边仿佛听见军旗猎猎、鼓角声声,可又有谁能解读这千年沧桑?

      塔克拉玛干里有这样一个故事:相传有一座古城埋在沙漠中间,城里四处散落着金银财宝。但如果谁捡了这些金银财宝,想把它们带出沙漠,就会像中了魔法一样,总是绕着圈子走,直到他死沙漠里。他只有把金银财宝丢了,才会有救。

      我们是怀着敬畏而不是贪婪的心情来到麻扎塔格的。出队之前,有大师告诫我们,在沙漠深处,无论见到任何文物都不许带走,否则将在“死亡之海”崐中暴病而亡。现在,面对千年古堡,我们不敢有一丝的放纵。放下那些残陶碎片,只捡了几块红色的石头,我们就下山了。

      在山上,远远地可以看见红色的国旗飘扬在5号营地,天蓝色是队友们用苫布搭起的大篷。但一夜之间,营地周围已经面目全非,洪水将河滩泡成一片水乡泽国,胡杨全都站在水里了。看来,2号洪峰不可等闲视之啊。

      “我们昨晚过得真不错,天上是明亮的星空,耳边是涛涛的河水,我们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听路老师讲圣经故事,还脱光衣服到河里洗了个澡。”虽然没有享受到石油队的现代文明,但王维和钟嘉鸣一点儿也不觉得冤枉。在“坟墓山”下,他们度过了进入沙漠后的第一个“浪漫之夜”。   

           “搓板浪”

      “真该把温达带来,让这家伙尝尝搓板浪的滋味!也许只有这种艰苦危险的环境才能让他脱胎换骨,增加点生命的强度。”在涛涛大浪中,我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把这想法说给江征队长听,他说:“以后给这些不想活的家伙组织一次‘死亡旅行’,告诉他们死也可以死得很辉煌。”

      温达是我的一个年轻朋友,两个月前他因为失恋而钻到汽车轮子底下。所幸的是,他只轧断了一条腿。

      温达自杀的消息使我深为震惊。两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神情忧郁。那次也是因为感情上的挫折。他说:“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欺骗。”我说:“也许不是什么欺骗,只不过是错位罢了。”他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从那以后,温达变了,他读外语、考律师、学开车,还当上了电台“人生热线”的主持人。看到温达在不断地发展自己,我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已经变得足够坚强。可没想到他又出事了。

      半个月后,温达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却整日面壁,一言不发,拒绝见人。我心急如焚,不知该怎样帮助他。我打电话给温达,告诉他我将托人带几本书给他,什么时候他想见我,我再去看他。没想到他说:“我现在就想见你。”

      我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而他的家远在永定门外。

      “要我陪你去吗?”先生问。

      “当然希望。”这不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也是觉得这种时刻特别需要男人的力量。

      温达的情况比我想象得要严重的多。他的神态、身体、气息,乃至周围的环境,都散发出一种绝望的气息。

      他的腿上打着长长的石膏,从膝盖以上直到脚髁附近,很随便地罩着一条睡裤,躺在地毯上,地毯上零乱地堆着一些被子、枕头。他不怎么睁眼睛,偶然睁开,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又大又空茫又漂亮;闭上时,几滴眼泪缓缓流下,整张脸变得十分难看。

      “我是……双重人格,你们不知道我………其实挺脆弱,也挺残忍的……”温达流着开始谈他自己。

      “我最近又喜欢上一个女孩……我们交往有好几个月了……可是她说只能和我作兄妹……我用呼机告诉那女孩的一个好朋友,说我不想活了……她马上回答我不要作蠢事……我想,你们不让我死,我就偏要死……我先到了京广大厦,那是北京最高的地方。我在餐厅一个人高消费了一顿,反正要死了……然后坐电梯到了53层,可发现那里都罩着玻璃,厚厚的玻璃,旁边还有人。我就下来了……走到国贸桥上,我把兜里的证件掏出来撕碎,扔到桥底下……然后……我就朝着一辆桑塔那走过去……”

      “我总想,我死了别人会怎么样呢?……我想象我死了以后飞到天上,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笑着看下边的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他们会后悔吗……”

      “我这样的人还有救吗……”

      “活着有什么意思,你能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活着吗……”

      在温达断断续续谈话的时候,我始终坐在他身边,有时替他擦去眼泪,有时轻轻抚摸他的头和肩膀,我想用这种身体上的接触使他感到温暖,恢复生命的活力。我和我的先生也说了很多的话,包括我对生活的理解什么的,可是我感到死亡的欲念始终控制着他,好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滤去了一切理性的思考。

      “真的,我想死……死对我的诱惑力太大了……我觉得它就在那里等着我……”

      我的信心在一点一点崩溃!原来轻生者的思维竟是一个封闭系统,绝不肯轻易接受外来信息的影响和干预。而且,推动他走向死亡的,不仅仅是思维和认知的误区,还有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情感力量。

深夜一点多钟的时候,他站起来挪到窗边上。我以为他感到太热,需要窗外清凉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打开了玻璃窗。我坐着不动,看着他。又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了纱窗,默默地一往情深地望着沉沉的黑夜。恐惧感从我心中升起,但我还是竭力保持着镇静,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他的手握在我手里。

      “和我一起深呼吸。”我命令他。

      他很乖,跟着我的指令呼吸着。我又命令他从上到下把浑身的肌肉绷紧,然后把双手放在他的头上。“来,跟着我放松……”

      他跟着我一遍遍地绷紧、放松,绷紧、放松,随着肌肉的松弛,我感到他精神上的张力也慢慢降低了。终于他说:“我……好多了……这样就能让死亡走开吗?”

      我扶着他躺到床上……

      后来,经过两个月极为艰苦的努力,在我出发探险之前,温达终于摆脱了死的欲念。

      很多人不理解,一个热线主持人,整天说服别人热爱生活,怎么自己会自杀呢?有对温达说:“你是‘灯下黑’,照亮了别人,却看不清自己。”我却认为温达这盏“灯”本身瓦数就不够——由于从小缺乏磨砺,他的生命没有达到一定的强度,精神世界过于单薄和脆弱! 

      现在,我们漂流在“死亡之海”上,漂流在2号洪峰的大浪激流中。出发之前,探险协会给每个队员都办理了人身保险。既然是探险,就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安全系数。对此,我们心里十分清楚。可我们的行为动机却与温达完全不同。

      对于作为职业探险家的江征队长,我始终有几分好奇,我不知道在今天这个“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的世界上,这个将军的后代怎么会走上这样一条独特的人生道路。在船上,我几次想和他聊聊,都被他拒绝了:“对不起,我现在顾不上回答你的问题,等哪天早点宿营,咱们再聊吧。”

      一直到6号营地,才找到和他聊天的机会。那天正好是“八一”建军节。除了严江征,我们这支队伍里还有王维、耿侃、钟嘉鸣几位当过兵的哥们。队长说,今晚要开个“建军节茶会”,于是太阳还没落山,我们便早早地在左岸宿了营。吃罢晚饭,路老师煮了一大壶茶,又拿出几瓶啤酒,大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边喝边聊。好多年来,我几乎是滴酒不沾了,可是沙漠里的啤酒特别爽口,我一口气喝了半瓶。

      “我的生活道路,仿佛定格在1966年那个夏天。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到景山少年宫参加航模组的活动。我太喜欢飞机了,长大了当个航空工程师是我的理想。可是老师告诉我,不要再来了,少年宫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要搞文化大革命……我朝屋子里看看,我那架没做完的飞机模型还放在工作台上……”

      在“噼啪”作响的篝火边,江征队长躺在沙地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给我讲起他的故事。

      “我从部队复员后,来到中国科学院工作。1978年,我第一次参加野外科学考察。那是在天山的最高峰托木尔峰。当我一眼看到它洁白的雪峰时,立刻感到心灵上一阵震颤。我觉得我童年的梦想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生活的轨道仿佛又可以接续上了……”

      那一年,严江征26岁。就在这次托木尔峰考察中,他差点儿丧了命。当时他想爬到冰川上去拍摄一片地形云,攀到绝壁之上,发现无路可退。他精心算好距离,三步越过一道石壁,左手抱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想再凭借它越上山脊。谁知已经风化的石头竟晃动起来,而脚下便是寒气森森的深谷。

      “你知道人要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吗?就在那一瞬间,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所有美好的事情,就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件件飞快地闪过。难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我忽然想起,出发前父亲送给我一把匕首,那是缴获的美军飞行员的匕首,非常坚硬锋利,此刻它就挂在我的腰间。我伸出右手把它拔出来,攥着它一点点地在岩壁上抠出个小窝,然后把刀插回去,把右拳狠狠顶在这个小窝里,猛一使劲,越上了山脊。只听见‘哗啦’一声,左手那块石头滚下去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山谷里传来它落底的声音。那天和我一同出来的一位部队侦察兵,在远处看到这边的情景,吓得出了一头汗,军帽都湿了一大圈。”

      死亡的恐惧仍然抵御不了大自然的诱惑。继天山考察之后,严江征又先后参加了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横断山脉的考察,墨托、独龙河谷、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南迦巴瓦峰、珠穆朗玛峰等公认中国最艰苦险峻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到大自然里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成了他生活的需要和主要内容。

     “我走上这条人生道路,一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一是军人的荣誉感。我现在虽然不是军人了,可是毕竟受过家庭和部队的熏陶。一想到那些明知道死亡就在前面,却勇敢地走上战场的军人,我心里就不能平静。每次出队的感觉,就像军人走上战场一样……”

      “算卦的都说我命硬,这也许是我多次遇险却总能脱身的原因吧……”

      探险家,本来就是人类中的“稀有人种”。在今天这个到处弥漫着汽油、酒精、钞票味道的世界上,他们似乎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了。人们不能理解,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到雪山上、到沙漠里、到荒原中、到峡谷深处、到南极北极,去寻找什么?

      他们要寻找的是梦幻,是一种在滚滚红尘中无法获得的心灵纯净感。

      他们要寻找的是自己,是一种在常态下难以企及的丰满昂扬的生命状态。

      有位从事民间环保活动的朋友想邀请我去参加“绿色恳谈会”,他犹豫不决地说:“其实你现在搞心理咨询(1991年,我在报社开办了“青春热线”心理咨询电话)和这个没多大关系。”我说:“怎么没关系呢?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物质生活之源,也是人类精神生活之源。”

      在水泥砌起的灰色都市里,人们看不见太阳辉煌地升起,看不见银河横亘苍穹,看不见江河汹涌澎湃,看不见大地广袤无垠。琐碎的日常生活麻木了人的神经。为了逃避厌倦和单调,人们又人为地制造出一些“娱乐”,用灯红酒绿、用假名胜、用电子游艺,让自己迷失在虚假的、机械的快乐中。人们习惯了小尺度、小格调、小情趣的享受,早已忘了什么是真正的生命感受,日益变得孱弱、狭小和猥琐。正是这种精神上的衰退,瓦解了人的生命意志,让人动不动就喊“活得太累”,动不动就感到活不下去。

      所以,那些精神孱弱的人特别需要“大自然疗法”。

      促使人投身探险事业的元动力,也正是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探索未知世界的冲动。探险队员往往对大自然有着超常的感受力和需求。他们“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以大自然为师为友。大自然的壮丽宏阔,消灭了他们心中的狭小和卑琐;重重困难,激发出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危境丛生,挤压出他们顽强的意志;甘苦与共的处境,使他们的心地变得明朗纯洁。在大自然中探险,使原本普通平凡的人,拥有了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

      习惯了大尺度生活的人,谁还会在乎小小的恩怨得失?经常在天堂与地狱间往来的人,功名利禄又能有多大的诱惑?

      “世界进入90年代,地球上所有属于‘第一’的探险都宣告完结。在横穿南极大陆的过程中,我们开拓的疆界是人类的精神本身。”1990国际横穿南极大陆考察队队长、美国人维尔·斯蒂格如是说。

      从这个意义上,我发现,探险原来与我三年来从事的心理咨询是相通的。

      我又何尝不是为了获取生命能量而来到这大漠深处。

      和田河对我来说曾经是那样的陌生,我甚至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而现在我却在它汹涌的波涛上对自己发起挑战了。

      离开麻扎塔格后我们就再无退路。前面还有五分之三、 270公里的航程,我们不可能再获得补给。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只有拼命向前冲出沙漠,才能得到救援。但我离开石油队回到“少年梦幻号”上时,就像回家一样轻松自然。

      船上盖着天蓝色的苫布,苫布下装着我们的背囊、食品。我把东西整理好,安然地坐在船尾的工具箱上,打开录音机,抄起船桨。

      带着补给的冬瓜、西瓜和石油队送的矿泉水,五条橡皮舟又扑进了和田河的激流,载着我们继续横渡“死亡之海”。

      船一入水,就切进了冲刷岸的主流线,在湍急的水流中紧贴着麻扎塔格白山山麓飞驰而下。

      “不行,离得太近了,快把船划开!”看着船尾就要擦着岸边的岩石,我紧张得气都不敢喘。为了防止把橡皮舟扎漏,我必须随时用船桨去顶堤岸,可脑袋顶上却悬着一块块已经高度风化了的岩石,一条条裂隙清晰可见。万一劲儿使大了,把石头震下来,我们可是没处跑啊。前两天,“盼盼号”就差点被崩塌的堤岸砸中,那是沙土的,现在却是一座石山!

      “愿河神娘娘保佑我们吧!”我默默祈祷着。

      由于2号洪峰的到来,河水明显上涨了,离开麻扎塔格后,一路都是大浪激流,我们再不能像前几天那样,一边漂流,一边潇洒轻松地在河上放歌。好在这里的河道极为宽阔,它分散了2号洪峰的能量,使我们不至遭灭顶之灾。

      河面上,波浪一排比一排高地涌起,挡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把这种相当规则的横向波浪称为“搓板浪”。

      漂流的前几天,我们遇到过几次小“搓板浪”。当船身开始随着波浪摇晃时,我吓得丢掉船桨,紧紧抓住船边的绳子,趴在船舱中的行囊上,生怕自己掉到水里。其实这些小浪和2号洪峰下来以后的波浪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了。

      第一次经历大“搓板浪”真是惊心动魄。它像一面突然出现的水墙,猛地把我们的“少年梦幻号”船头高高顶起,整个船几乎都竖了起来。坐在船头的江征队长一下子被弹向空中,阿乐姐手急眼快,扑上去将他抱住,两人跌倒在前舱里。与此同时浪头也一个拐弯反压下来,破碎了的浪花“哗”地倒进船舱里,把他们浇湿。又一个浪头打将过来,这时船身已经打横,极易倾覆,江征队长挣扎起来,跪在前舱把桨插入水中,拨正了船头。我坐在船尾早已乱了方寸,除了死死抓住绳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有人站在麻扎塔格之上,看我们的“特混舰队”激流勇进,他会是一种什么印象呢?在宽阔的河面上,我们是不是显得特别渺小?在一泻而下的激流中,我们是不是又显得特别伟大?我身在其中,实在难以想象。

      有一次“少年梦幻号”搁浅在河心,我们正在奋力拖船时,“沙漠水手号”和“不是汽车轮胎号”沿着冲刷岸边的激流漂下来了。黄色的波涛里,两只黑色的小船像两片树叶一样,在浪花里时起时伏,时隐时现。王维和钟嘉鸣全神贯注,左右挥桨,拼命把船头对着浪尖。一眨眼的功夫,两只小船就箭一般地冲了过去,只剩下岸边的胡杨在风中摇曳。

      “太潇洒、太漂亮了!”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在激流里他们是否有一种生命的快感,一种心理学家所说的“高峰体验”。我只知道,这种欣悦神奇的体验可不是人人有份,它只属于敢于向自己挑战的人,只属于生命中不平凡的时刻。

      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非“仁者”、“智者”,但对山水皆爱。可比较起来,山似乎更让我感到可以信赖,而流变的水却让人感到难以把握。

      有时河面上“哗拉拉”的涛声分外嘹亮,一片白花花的浪头迎面而来。你浑身绷紧了做好一切准备,却发现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有时平静的河面上突然蔫蔫地拱起几排波浪,既没有声响也不开花,你没想把它们当回事,可它们离你越近就长得越高,振幅不断加强,好象抻面师傅手里抖动的面条一样。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想躲也躲不开了,只有对着它冲上去。

      在奔涌的大河上,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有时候河床突然“胖”了起来,好像一个富态的女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沙漠上,使你误以为航行在大江大河的入海口;有时它又收紧了腰身,把水流约束在窄窄的河道里,像个长袖善舞,“杨柳小蛮腰”的女子。宽阔的河面往往水流散乱,你看不清哪里是主流线,哪里是浅滩;而狭窄的河道上常常是几股水流交汇,激起一片片“三角浪”。这种“三角浪”没有规则,它常常把橡皮船高高地顶起,在浪尖上扭上几扭,然后“刷”地扔进谷底。掉进谷底时,四面都是黄色的水墙,看不见堤岸在哪里。推上波峰时,我们又突然长高了许多,视野一下变得非常开阔。

      每当遇到大浪,江征队长就跪在在前舱里,不停地左右挥桨,尽力保持着船头的方向。手臂带伤的阿乐姐,嘴里一边喃喃地念着经,一边绷紧肌肉快节奏地划桨。我在船尾,也尽量与队长相协调,用桨把船身拨正。有时使出浑身的劲儿想把桨深深插进水中,却“呼”一下落了空,原来船已经被波浪高高地抛起,船桨根本接触不到水面了。

      开始遇到大片浪区时,我总是喊着让江征队长尽快把船划开。但往往我们的努力还没奏效,就已经冲进大浪区。渐渐地,我们学会了“随波逐流”——当波浪迎面而来的时候,与其躲开不如对准浪尖冲上去,因为躲浪就要调船头,而船身一侧,恰恰非常危险。在水面平静的时候,又特别需要追逐主流线,只有进入主流线,才能省时省力,加快前进速度。有时,我们骑行在左右两排“搓板浪”之间,又有速度又不那么肝颤。      

      也许是潜意识里为了减轻自己的恐惧吧,一次,又是一大排“搓板浪”袭来了,我不由自主地一边划桨一边数数:一个、两个、三个……竟数了整整119个!

      慢慢地,和田河的波涛不再是与我对立之物,它变得熟悉了,亲切了,就好像和田河要让我感知它的心跳和脉动。每当大“搓板浪”涌来的时候,我就把奥地利军乐《双鹰旗下》插进录音机里,任自己的激情随着波涛和乐曲的节奏一起翻腾涌动。那军乐既威武雄壮又优美流畅,它与和田河的波涛,与我血液里的激情,构成了和谐欢快的生命三重奏。

      将来,我也许会忘了漂流和田河的许多情景,但是,我不会忘记三重奏鸣响的那一刻:那一刻,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张开了;那一刻,我与和田河已经合为一体;那一刻,灵魂像沙漠中的风一样自由;那一刻,快乐得心醉神迷。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这样纯净忘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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